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

远地的朋友到江浙一带去找当代中国竹刻家的竹刻,说是去时秋已晚,一城一镇慢慢寻梦,快到立冬才经香港搭飞机去南洋,竟只在杭州看中徐素白的一件竹臂搁,刻花鸟,聊胜於无了。他来香港停留一夜,在我的书房里看到常州范遥青刻的臂搁,是晴雯,右上角刻“霁月难逢卿辈人”,空三字位刻小小“晴雯”二字,喜欢极了。他说他有范遥青刻的花卉笔筒,没有他刻的仕女:“《红楼梦》里我最锺情晴雯。记得林语堂写的那篇《晴雯的头发》吗?”我隐隐约约记得有这样一篇文章,不记得老先生持的是什么观点。朋友要我写信问问范遥青肯不肯替他刻一件晴雯。我说我试一试;遥青有艺术家脾气,未必肯。

晴雯确是美的。王夫人对凤姐说:“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,有一个水蛇腰如仇,脾气又急,闻名全园”。傻大姐拾到一个香囊,掀起抄检大观园的风波,抄到怡红院,晴雯正病在床上,一听“挽着头发闯进来”,掀开箱子把东西倒了一地,破口大骂王善保家的,大快人心。宝玉的雀金裘烧了个洞,晴雯怕老太太、太太骂宝玉,抱病“一面坐起来,挽了一挽头发,披了衣裳”,咬牙捱着补了一宵,力尽神危,宝玉忙命了小丫头来替她搥着。

曹雪芹想必跟林语堂一样喜欢晴雯的头发。随便翻翻写晴雯的段落,“钗嚲鬓松”自是媚态的表徵,也是狐狸精的符号。后来又见她“挽着头发闯进来”、见她“挽了一挽头发”补雀金裘。浓郁乌亮的长发加上那匆匆一挽的姿态,早就成了中国言情文学的关键语言。一本陶慕宁的《青楼文学与中国文化》,确是从唐朝一路拖着长长的秀发拖到晚清:花映垂鬟转,香迎步履飞;发鬓垂欲解,眉黛拂能轻些,并没有私情勾引你,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?我今儿既担了虚名……早知如此,我当日……”剃光了头发就没事。